阿冬

阿冬

作者:胡宗淳

我们出生,身不由己;我们漂泊,也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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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冬家有两位妈妈,这对于20世纪60年代桂岺这个南方小城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条天大的新闻,背地里,人们称阿冬家的两位妈妈为“大妈”和“小妈”。

有一件事情,阿冬至今也没弄明白,当年她的父亲带着两位妈妈和他们三个人的九个孩子从印尼回来参加祖国建设的时候,“组织上”根据国情,是将他们分开进行了安置的。刚到桂岺华侨农场时,“大妈”和“小妈”被安排到了不同的生产队组,等他们一大家人搬迁到桂岺市以后,“大妈”和她的七个孩子与父亲一起被安置在城南,“小妈”和她的两个孩子被安置在城北。

“他们是怎么置‘组织上’的安排于不顾又弄到了一起并且还生下了我和妹妹阿夏?”阿冬非常疑惑。

有人还记得阿冬家两位妈妈回国时的样子: “大妈”戴着项链耳环,拄着拐杖,叼着香烟,珠光宝气。 “小妈”衣着朴素,瞻前顾后,照应着一家大小。

阿冬是“大妈”的孩子,在十一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十,她个子高挑,肤色白皙,瞳仁里透着淡淡的蓝色,因为阿冬妈妈的外婆是荷兰人,在阿冬的身上,不可避免的留存着她外太婆的影子。

阿冬的妹妹阿夏,是“小妈”所生,阿夏中等个子,肤色暗红,与她印尼当地华人的母亲如出一辙,是个地道的“黑美人”。

阿冬和阿夏与她们的九个哥哥姐姐不同,她们的哥哥姐姐都出生在印尼,而她们姐妹,是她们的父亲带着全家从印尼回国后,分别与她们的两位妈妈生下的最小孩子。

阿冬自懂事起,心里就有一个巨大的疑问:“怎么我们家是这样的?我们家怎么与别人家就不同呢?”

但是,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个问题,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把这个问题当作问题,家里人告诉阿冬的是:“小妈”不能叫“小妈”,叫“姨”。

阿冬家还有很多的与众不同。

阿冬家住的是她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就在马路边,一栋四层的楼房,阿冬父亲单位分给他们家的是二楼的两套,一套单间带厨房,一套套间带厨房,占据了这层楼的半壁江山。在这两套住房的房门前是一条走廊,这条走廊是阿冬家两位妈妈的观景台,她们家的两位妈妈喜欢各据走廊的一段,倚着走廊的栏杆,漫无目的的看街景。

阿冬家那套套间的里间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她父母的婚纱照,其中一张是她手持花束、婚纱逶迤的母亲与她身着西装的父亲亲密的站立在一起,另一张是她手持花束的母亲席地而坐,婚纱在她母亲的身下展开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形花瓣,阿冬的父亲紧贴着她的母亲,坐在她母亲的身后,挂着婚纱照的这个房间,是阿冬母亲和父亲的卧室。这套套间的外间,除了柜子、饭桌外,摆着两张床,一张是阿冬她“姨”的,一张是阿冬和妹妹阿夏的。那套单间带厨房的屋子,阿冬称它为“男生宿舍”,是她哥哥们的卧室。

阿冬父母卧室的床和柜子,都是从印尼带回来的,因为柜子和床上都有一朵巨大的木雕兰花,所以叫兰花床、兰花柜;阿冬家的床上,垫的是用印尼木棉自制的席梦思;他们家熨烫衣服,用的是从印尼带回来的铜制熨斗;打蛋调面糊用的是打蛋器;煎面饼用的是铁铸的平底锅;阿冬家还有一把铁制的烫发钳,将烫发钳在火上烤热,夹住用报纸拉直并包裹好的头发,头发便在报纸里顺着烫发钳的弯曲度被烫卷;阿冬家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她们家从印尼带回来的那辆单车了,单车全身铁铸,没有雨板,没有前杠,充满异国风情。

对于家里的人和物,阿冬无法完全接受,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父亲,虽然讲不出道理,但阿冬把家里如此复杂的责任归咎于她的父亲。

吃饭的时候,阿冬不愿意和父亲坐在一起,父亲有糖尿病,总是腿痛,给父亲捶腿时,阿冬不像妹妹阿夏那样,慢慢的力道合适的给父亲捶,而是经常抑制不住怒火中烧,举起拳头高喊:“打倒李田夫!”

每当这时,阿冬的父亲总是莫名其妙,他操着祖籍广东梅县的粤语问阿冬妈:“她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吗?”

阿冬妈从来没责怪过阿冬,她用印尼语告诉阿冬的父亲:“生她的时候,她是脚先落地。”

但是,阿冬也有为她父亲感到骄傲的事情,其中一件是,是桂岺开工建设第一座机场时,国家调拨了一批解放牌汽车用于机场建设,但汽车在湛江,阿冬的父亲就是带队前往湛江,熬了三天三夜,将解放牌汽车开回桂岺的人之一。

父亲让阿冬引以为傲的第二件事,阿冬经常挂在嘴边:“我们家十四口人,当时的生活有多困难,不难想象,但是,我爸没让我们家任何一个人饿过肚子。”

回国之初,阿冬家被安置在桂岺华侨农场,阿冬父亲在房前屋后种香蕉,种红薯,到了桂岺市之后,只要附近有空地,哪怕空地离家有一定距离,阿冬父亲也去种红薯,种玉米,种菜。

对于家里的物件,阿冬独爱那把烫发钳,她喜欢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它来摆弄自己的头发。

有一次,阿冬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她将自己的刘海烫成了大波,为了配合这一成果,她穿上了一件白色蝴蝶结领柔姿衫,一条孔雀蓝小喇叭口的长裤,裤子棉质的面料发着如绸缎般的光泽,阿冬大胆的走出了家门,走进了学校。

阿冬的亮相果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那天下午放学,班主任将阿冬叫到了办公室,跟她谈话,告诉她:“第一,把头发拉直,第二,以后不要将奇装异服穿到学校。”

阿冬没有和班主任发生顶撞,但是,第二天,她逃学了。 阿冬逃到了乡村,撞进了田野,在沟渠边游玩。 那天回家的时候,阿冬抱了一大捧野蔷薇,她在田野里采到的。

阿冬逃学的事情理所当然的被班主任知道了,班主任也理所当然将阿冬妈“请”到了学校。 与班主任谈完话,阿冬妈见到阿冬,她没有生气,而是操着印尼语告诉阿冬:“下次别这样。”

当年众多华侨家庭的回归,不可避免的给许多内地人的生活带来影响。

很多内地人家庭不再挂蚊帐了,他们学华侨家庭,用纱门纱窗;许多内地的主妇不再用被里被面钉被子,她们学华侨主妇,缝制被套;很多内地人家庭,做家具不再做中式家具,他们学华侨家庭,做兰花床兰花柜;就连背孩子,许多内地人也学起了华侨的模样,他们不用背带,将孩子背在背上,而是用一条宽幅布带,将孩子兜在胸前。

到了春节,很多内地人家庭都做一种华侨家庭的食品:炸花。 将一个铁制的“花朵”模具在油锅里烧热,然后迅速浸入调制了鸡蛋和白糖的糌米米浆里,再将沾上了米浆的模具放回油锅里,只须几秒,经过油炸的米浆便从模具上脱落下来,成了一个黄灿灿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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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冬的父亲记得非常清楚,当年迎接他们回国的轮船是“俄罗斯”号。

轮船上有游泳池、电影院,供应的是鸡蛋、牛奶、面包,轮船在海上航行了七天七夜,这七天七夜的生活很符合阿冬父亲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他在心里赞赏自己:选择回国的行动非常正确。

然而,轮船在湛江一靠岸,仅凭直觉,阿冬父亲就后悔了,等到一家人到了桂岺华侨农场,阿冬妈顾不得体面,当场就哭了:农场没有水,没有电,用水要到很远的河里去拉,阿冬妈还被安排去种地,这些苦都是她以前没有吃过的。

在简易的安置房里,家具都还没来得及展开,阿冬父亲就召集九个孩子开会,告诫孩子们:“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出去。”

阿冬的哥哥姐姐们没有辜负他们父亲的期望,他们先后上了华侨学院,先后毕业参加工作,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他们先后出去了大半。

等到桂岺开工建设第一座飞机场,阿冬父亲被调到桂岺参加机场建设,他们一家定居桂岺时,“出去”的重点对象是阿冬她“姨”的长子,阿勇。

阿勇黑黑瘦瘦的,尖下巴,髋部很窄,阿勇穿着喇叭裤和尖领衬衫整天闲逛,或是骑着家里从印尼带回来的那辆单车瞎跑,阿冬“姨”很担心阿勇去打架。

“万一打出人命来怎么办?”阿冬“姨”说。

“得想办法让他快点出去。”阿冬妈说。

为此,阿冬妈和阿冬“姨”三天两头往火车站跑,她们去看开往广州那趟绿皮火车,一回到家她们就说,谁和谁又上了那趟火车。 那个年代,上了那趟火车的华侨,一般都是去偷渡的,偷渡香港。

就在阿勇满20岁的第二天,他约了阿强、阿宝,他们三人要去乘坐那趟绿皮火车了。

阿冬她“姨”把她的细软都拿了出来,阿冬妈给了阿勇400元现金。 阿勇把皮鞋撬开,把金戒子金耳环藏进皮鞋后跟里,再把鞋子缝好,现金则缝进了内裤的口袋里。

阿强和阿宝家也是一样,“武装”好以后,他们三人向火车站出发了。 阿冬妈和阿冬“姨”都没有跟去火车站,她们担心目标太大。 阿冬和阿夏跟着阿勇到了火车站,但她们没有进站台,而是看着阿勇他们三个人进了站便打道回府。

阿冬一家人担惊受怕等了一个星期,没有阿勇他们的消息,又过了三天,阿勇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和阿勇一起回来的还有阿强和阿宝,三个人分别回家后,他们三家人马上各自关起了房门。

阿勇首先把皮鞋脱下来,撬开鞋底,将金戒子金耳环拿出来。

“用了400元买船,其它的没动。”阿勇说。

“人没事就好。”阿冬妈说。

“没跑成。”阿冬爸说。

“我们三人都已经到了澳门,就差一点就出去了,但还是没跑成。”阿勇说。

“什么情况你赶快说啊。”阿冬“姨”着急的催促。

“到了广州,我们正买船准备去海边的时候,就有人过来悄悄的问我们:‘要不要买船?’”

阿勇开始讲述他的冒险之旅。

“我们马上明白了,蛇头来了。”阿勇说。

“什么行情?”阿勇问蛇头。

“四百,一个人。”蛇头伸出了四根手指。

“这个蛇头一共召集了20多个人,里面有几个是越南华侨,蛇头把人一起带到了斗门。”阿勇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那么‘有组织’‘有纪律’的一群人,蛇头把我们带上船之前,先把我们带进了一片树林,要我们在树林里藏两天,等台风过去,这20多个人走路没有一点声音,饿了就吃自己带的干粮,树林里就像没人一样。”

“两天过后,蛇头把我们带上了船。”阿勇说:“蛇头告诉我们:给你们准备的柴油足够,别说是香港,你们就是想再跑远一点都没问题。”

“上了船,大家都很主动,各找各的事干,我负责看守柴油发动机。”阿勇接着说:“但是,离香港还很远,发动机不转了,没油了。”

“大家都睁大眼睛往海上看,终于看到了一艘船,这船上的人也不错,愿意卖油给我们。”

“但是就是加了油,这点油也跑不到香港。”阿勇继续说:“大家都说,那就跑澳门。”

“蛇头领我们上船时,给我们每个人配了一个橡胶的吹气的游泳圈。”阿勇说:“我们的船差不多到澳门时,看见有人正戴着游泳圈往澳门游,应该是在我们之前的别船油不够了,那条船上的人只能下海游过去。”

“我们的运气还好,我们的船开到了澳门。”阿勇说:“我们的船一到,就被‘水警’拦下了,我们20多人全部被看守起来,不过吃住的条件很好,我们每人一张床,床上有一张十多厘米厚的床垫,很干净,每天提供三餐,早餐还配一杯甜茶。”

“我们被看守了两天,这一天来了一个官员,是个女的,她对我们训话说:你们再安心等两天,不要去赌场,其实我们根本出不去,女官员说,过两天会把我们安排到其它国家。”阿勇说到这里突然来气了,说:“谁知道事情突然变了,有人说是因为‘水警’强奸了一个越南华侨,越南华侨集体抗议,和‘水警’发生了冲突,也有人说是因为兑换黄金,‘水警’和越南华侨发生了冲突,我们这一船人全部受到牵连,20多人全部被遣送回来。”

“就差一点!”阿冬瞪着大眼睛看着阿勇说。

“就差一点!”阿勇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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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冬虽然与父亲不睦,但父亲不断的给儿女们灌输的“出去”的观念,就像一颗种子,深埋在阿冬心里,而当这颗种子发芽生长的时候,阿冬明显的感受到钻心的难受。

阿冬四姐被批准“出去”的时候,阿冬正上初中二年级,四姐是写信将这一消息告知家里的。

那天是寒假,春节前,天气异常的寒冷,阿冬爸哈着热气读完信后,首先告诫孩子们:“这事千万别出去说,现在申请出去的太多,获得批准很难,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后告诉阿冬“姨”:“晚上做两个好菜,庆祝一下。”

那天晚上家里是怎么庆祝的阿冬不知道,阿冬出门下楼去了,她在院子里一直坐到深夜。

那天院子里的邻居们热气腾腾的聚集在一起冲粑粑。

力气大的小伙子们负责抡木冲,你一下我一下将石臼里蒸熟的糯米冲蓉,然后用木冲搅起,送上案台,大娘和大嫂们双手抹油,将冲蓉的糯米团从木冲上捋下来,揪成一个个小团,搓圆压扁,一个个的糯米粑粑便大功告成。

阿冬对热火朝天的冲粑粑的小伙子不感兴趣,对嘻嘻闹闹的做粑粑的大娘大嫂们的笑声也充耳不闻,她坐在了那个架着大锅和大木甑子、甑子里满是糯米的的柴火灶前,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枕在胳膊上,盯着灶里的熊熊火焰。

冲粑粑冲得浑身是汗的雷小兵走了过来,他递给阿冬一个沾着白糖的糯米团,在阿冬身边坐下来。

“发什么呆?”

“我姐要出去了,我四姐。”

“去哪里?”

“香港!”

“你想去?”

“谁不想!”

阿冬仍然盯着灶里的火发呆,仿佛马上就要出去的不是她四姐,而是她,并且她一心向往的香港,就在那团熊熊的火焰里。

雷小兵和阿冬上同一所中学,比阿冬高一个年级,他是班最调皮,个头最大的男生,是个平日里令班主任恨得要命,而到了运动会,又令班主任爱得要命的人,他穿着钉鞋在跑道上飞奔,一步等于人家的两三步,最要命的是他的背越式跳高,当他在空中舒展开身体,背越过横杆的那一刻,不知令多少人心动。

阿冬曾经对雷小兵心动过,在梦里,她梦见她和他,在一颗大树下……

但在现实生活中,阿冬总是拒雷小兵于千里之外,因为父亲曾经告诫过她和妹妹阿夏:“你们和你们的哥哥姐姐不同,你们出生在国内,申请出去没有政策,你们想要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嫁。”

父亲还叮嘱阿冬妈和阿冬“姨”:“看住她们,不准恋爱。”

但是阿冬根本不用“看”,她本能的拒绝一切诱惑,将自己当作绝缘体。

“谢谢你的粑粑,你可以走了。”阿冬吃完粑粑,头也没抬,对雷小兵说。但是雷小兵没有动。他们就在那个柴火灶前,一直坐到冲粑粑的大戏收场,灶里的大火成为灰烬。

两年后夏天,临近高中毕业的雷小兵当兵去了,一名消防兵,就在离桂岺不远的冷州。雷小兵不在阿冬面前晃悠了,很奇怪,阿冬忍不住的想他,百事无心。这个周末,阿冬突然动了念头,她要去看雷小兵。阿冬问母亲要钱,说她要去冷州,母亲没有阻拦,只是问:“你找得到他吗?”

“他给过我地址。”阿冬说。

阿冬到达冷州消防大队时,时间已经是下午,消防官兵正在操场边的塔楼前训练,阿冬一眼就看到了正飞速攀登挂钩梯的雷小兵翻身进了塔楼。阿冬激动得捂住了嘴仰望着塔楼,登上塔楼的雷小兵也一眼就看到了操场上来了个“外人”,他抓住缆绳,纵身一跃,顺着缆绳滑行下来,迅速解开缆绳跑到了阿冬面前。

雷小兵身后的官兵们哄堂大笑。

“别笑,同学而已!”

雷小兵回头大声说道。雷小兵将阿冬带出消防队,带进一家餐馆,让老板上他们的招牌菜。老板上的是鲶鱼焖豆腐。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阿冬问。

“这还用问,你是靠‘姨’照顾的,离开了她,你哪懂吃饭。”雷小兵说:“赶紧吃,吃完我送你上车站,早点回去,晚了家里担心,你下次就别想出来了。”

“你还希望我来?”

“不想是假的。”

看着阿冬吃完饭,雷小兵回消防队骑来一辆单车,驮起阿冬,往汽车站奔。阿冬坐在后架上,感觉单车又快又稳,她很希望就这样稳稳当当的坐在雷小兵身后,但是雷小兵没多久就停下来,告诉阿冬:“到了。” 帮阿冬买好回程的车票,雷小兵从他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两个面包给阿冬,说:“路上吃。”

汽车启动时,雷小兵冲阿冬挥手说:“等我休假时回去看你。”

阿冬感觉全身的血脉都涌上心头,她的心一阵狂跳。

那天,沁人心脾的甜蜜伴随着阿冬一路回程。

阿冬快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是阿冬远远的就看到了家里的两位妈妈,她们正各据走廊的一段,在翘首盼望。阿冬三步并作两步上楼,两位妈妈跟着她进了家门,告诉正躺在里间床上,正让阿夏给捶腿的阿冬的父亲说:“好好的,回来了。”

阿冬的父亲躺着没动,阿冬“姨”问阿冬吃了没有,说:“给你煎一张面饼。”

阿冬“姨”打开蜂窝煤炉,架上平底锅,正要调制面糊,阿冬爸从里间冲了出来,一脚踹开锅头,说:“吃什么!让她跟那个当兵的过去!”

阿冬“姨”捡起锅,洗干净重新架到炉子上,开始调制面糊,阿冬妈对阿冬爸说:“别以为她不敢,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是倒着生下来的。”

阿冬爸冲进里间,对阿夏吼了一声:“滚,你们都出去!”

阿冬爸把房门重重的关上了。

阿冬不敢再想雷小兵,但是仅仅过了几个月,阿冬火急火燎给雷小兵打了个电话,雷小兵被人从训练场被喊了过来,阿冬听得出他气喘吁吁的。

“喂,哪位?”

“我爸走了。”阿冬情绪无比低落。

“什么?”雷小兵大吃一惊。

阿冬爸走得十分突然,他是在午睡时溘然离世的。他午睡不起,阿冬妈叫他他没有应答,阿冬妈轻轻推了他一下,没想到他摊开在床上却没有动静。阿冬爸单位的厂医和工会领导马上就来了,厂医说,阿冬爸患糖尿病多年,死因很可能是心脏骤停。

阿冬手足无措,哥哥姐姐们都在“外面”,唯一在家的阿勇哥却没有工作,不担事,家里的两位妈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阿冬和阿夏都还是在校学生,阿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雷小兵。

雷小兵请了假火速赶回桂岺并迅速“进入角色”,他和阿冬爸单位工会的人“里应外合”,将阿冬爸的后事操办得井井有条。

阿冬的哥哥姐姐们陆续从“外面”赶回来了,陪着两位妈妈送走父亲,哥哥姐姐们将关注的重点放到了他们的两个妹妹身上。他们和两位妈妈商议的结果是:尽快将阿冬和阿夏嫁出去,嫁到香港。

哥哥姐姐们表示,他们回去以后,会尽快为两位妹妹物色相亲对象,尽快安排两位妹妹相亲,两位妹妹不出半年就要中学毕业,是时候相亲了。

“我不能去看你了。”

送雷小兵回部队时,阿冬告诉雷小兵。

“我知道。”

雷小兵面无表情。

“我要相亲了。”

“我听说了。”

阿冬的哥哥姐姐们没有食言,他们回香港后接二连三的安排“朋友”到桂岺“旅游”,阿冬和阿夏接二连三的当起了“陪同”。但是,阿冬接二连三的摇头,她“陪同”的哥哥姐姐们的“朋友”虽然穿金戴银的,有的文质彬彬,有的豪爽大气,但是,却没有一个比得上雷小兵。

阿夏与阿冬完全相反,她对“陪同”的“游客”都不正眼相看,“陪同”工作一结束,她便消失无踪,留下阿冬与“游客”去周旋。后来,阿夏干脆“罢工”,不管香港来什么人,都由阿冬一个人去接待,两位妈妈着急了,她们跟阿夏谈话:“机会是给你们姐妹的,千万不要错过了。”

阿夏并不反驳,但是,她不回家了。

两位妈妈更急了,她们问阿冬:“知道阿夏去哪里了吗?”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阿冬说。

“莫非她住到雷小兵家去了?”两位妈妈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

两位妈妈杀气腾腾的跑到雷小兵家,怪雷小兵妈妈不该留阿夏在他们家住。

“是你们家女儿自己跑来的。”雷小兵妈妈底气十足的说。

两位妈妈气急败坏回到家,责怪阿冬说:“你们姐妹怎么能喜欢同一个男人呢!”

阿冬面无表情的告诉两位妈妈说:“我已经忘记雷小兵了,我一定要去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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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冬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登上飞机,马上就要飞往香港的时候,她一心憧憬的,是即将展开在她面前的新生活,她并不知道,此刻雷小兵正骑着单车往机场奔,雷小兵企图追上她。

阿冬自从向两位妈妈保证说,她已经把雷小兵忘了之后,她说到做到,从此开始心无旁骛的相亲。就在高中刚刚毕业的那个暑假,相亲终于尘埃落定,阿冬看中的是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叫洪生, 一位“的士”司机,阿冬看中的是,洪生人很老实。

对于结婚,阿冬只对洪生提了一个要求:不要婚礼。

洪生在桂岺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他没有谁要请,他满口答应。

阿冬和洪生领证之后,阿冬妈和阿冬“姨”忙开了,她们将阿勇从“男生宿舍”轰了出去,让他去找阿宝搭铺,她们将阿勇的“男生宿舍”布置成了阿冬和洪生的新房。

洪生在新房住了一个月,给阿冬留下了一些港币,回香港去了。

港币要兑换了才能花,阿冬舍不得,她决定自己挣钱。

阿冬在糖果厂找到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包糖。

糖从生产线上一下来,要抢,抢到之后还要包得快,才能不落人话柄。阿冬既能抢,并且又包得快,她挣得比和她一起包糖的姐妹们要多要爽。

但是,干得得心应手的阿冬只包了几个月糖就不包了,原因是有一天下夜班,她骑着他们家从印尼带回来的那辆单车回家,突然被几个小流氓尾随,阿冬拼命蹬车,小流氓在她身后大声的吹起了口哨,阿冬被吓得心惊肉跳。

阿冬另外找了件事情做,她去卖柑子。

阿冬叫朋友帮出车,把柑子运回来,就堆在公园门口卖。也不知道她哪来的经营头脑,为了卖完柑子,早点收工回家,也怕柑子烂,到了晚上,阿冬降价,搞得旁边一起摆摊的几个女人都骂她:“这个烂货!”

一起摆摊卖柑子的几个女人骂了阿冬几天,不再骂了,她们发现了一个秘密:阿冬专挑青皮酸柑子吃,吃得津津有味。

“别卖了,回家吧。”几个女人跑到阿冬的摊位前,捡起几个青皮酸柑子在手里掂来掂去说。

“为什么?”阿冬不解的问。

“你和我们不同。”

“怎么不同了?”

“你喜欢吃酸的。”女人们把青皮酸柑子一起塞给阿冬。

阿冬捧着青皮柑子,恍然大悟。

阿冬摊子都不看了,她跑回家,骑上家里的那辆单车就往医院奔。

检查结果真的如卖柑子的几个女人所料,阿冬怀孕了。

阿冬歇息在家,但她不愿意闲着,她到父亲单位领回来一堆又脏又破的帆布手套,清洗干净后,能拆的拆,能补的补,将补好的手套再交还给父亲单位时,她一付手套能挣一毛钱。

有一天,阿夏从外面回来,将一个顶针递到阿冬面前。

“听说你补手套,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阿冬看了一眼顶针,让阿夏把它放到桌子上。

“你和他怎么样了?”阿冬问。

“他的心思不在我这里,还在这颗顶针上面。”阿夏说:“你看他现在从来不回来,过年过节不回来,探亲假也不回来。”

“你可以去看他。”阿冬说。

“去了,叫我带回来这个。”阿夏看着桌子上的顶针说:“不过不要紧,我慢慢等。”

洪生得知阿冬怀孕,喜出望外,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桂岺,给阿冬带来一堆吃的:奶粉、罐头、点心,一堆用的:丝袜、香皂、洗发乳,洪生将这些东西一样样从包里拿出来,看得阿冬目不暇接。

洪生还拿出一沓港币放到阿冬手里,说:“有一件事情,请求你别做了,对孩子不好。”

“你是说补手套?”阿冬瞪大眼睛问。

“是的,女人不用太恨钱。”洪生说。

“好的。”阿冬满口答应。

阿冬没事的时候又开始摆弄她最喜欢的那把烫发钳,阿冬妈把她这辈积攒起来的做头发修头发的技艺一点点的教给阿冬,阿冬“姨”和阿夏成了阿冬的模特,阿冬“姨”和阿夏经常变换的发型引来了一波烫发热,附近的华侨阿姨和姐妹们经常来找阿冬烫发,阿冬家门前的那条走廊,几乎成了阿冬的发艺工作室了。

这天阿冬正在走廊上给“姨”做头发,阿宝妈行色匆匆跑来了。

“别弄头发了,火烧眉毛了。”阿宝妈紧迫而又轻声道。

阿冬瞬间停住了手脚,问:“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阿宝妈气喘吁吁的说:“他们昨晚出去打群架,都‘进去’了。”

“阿勇吗?”阿冬“姨”着急的问。

“阿勇和阿宝都去了,都‘进去’了。”阿宝妈叹着气说。

阿冬妈和阿夏一起从房里跑了出来,阿冬妈问:“他们人呢?有没有伤着?”

“他们两人没有伤着,但是,有人被打伤了,正在医院抢救,这次他们难脱身了。”阿宝妈说。

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女人一时没了主意。

“雷小兵。”阿冬突然对阿夏说:“去给雷小兵打个电话。”

阿夏立即搬起他们家的单车下楼,飞上单车,打电话去了。

阿冬和妈妈们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不得安宁,一个小时不到,阿夏回来了。

“怎么样?”阿冬和妈妈们盯着阿夏问。

“请律师!”阿夏有些迟疑的看着阿冬回答说:“雷小兵说,要花钱!”

阿冬二话没说,转身往她的“新房”走,阿冬妈紧跟在阿冬身后也进了“新房”。

“我知道你是来拿钱的。”阿冬妈妈对阿冬说:“你要考虑清楚,那钱是洪生给你和孩子的。”

“现在只有我能拿得出钱来,我不救他谁救他。”阿冬说:“妈,我们是一家人。”

阿冬从“新房”里出来,将港币交给阿夏说:“钱不够再告诉我,请律师的事情你去跑。”

“我们不能用这个钱。”阿冬“姨”将阿夏手里的钱拿下来交还给阿冬说:“这钱是洪生给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的。”

阿冬将钱重新放回到阿夏手上对她“姨”说:“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

“你们就别推来推去了,救人要紧。”在一旁的阿宝妈着急得要命。

当天,阿夏出去请律师,阿冬又出去找活了。

等到傍晚,阿夏回家说律师请好了,阿冬则抱回来一大堆只编织了提把手,需要编织网兜身和网兜底座的网兜。

“在家做这个活轻松,洪生应该不会反对。”阿冬说。

这回,阿冬妈和阿冬“姨”不让阿冬一个人干活了,她们加入到了编织网兜的阵营中,网兜白色、绿色、红色的棉质线在她们手上上下翻飞,家里每天都是彩虹交织。

这天阿夏带回来了好消息。

“他们两人没有动手,律师去调查了,律师说的。”阿夏说:“他们那天喝了酒,但是打架的时候,阿宝酒突然醒了,是他拉住阿勇说:打伤了人我们赔不起,打死了人我们这辈子就完了。”

“这个阿宝,多亏了他!”阿冬妈和阿冬“姨”同时感叹道。

洪生再次到桂岺看望阿冬时,对阿冬建议道:“送阿勇去学开车吧,让他考个驾照,和我一样,开‘的士’。”

阿冬感激的看着洪生,觉得这是个好建议。

阿勇在“里面”接受了批评教育之后,终于“出来”了,阿冬为他在驾校报了名,很快,阿勇就考到了驾照,开上了出租,而巧的是,阿冬的儿子就生在阿勇的出租车上。

那天临近中午,阿冬正和两位妈妈在编织网兜,突然她感觉肚子痛。

“赶快去医院。”阿冬妈说。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半月呢,洪生都还没来。”阿冬说。

“我看你是要生了,等不到洪生来了。”阿冬“姨”说。

正好阿勇回来了,他打算吃了午饭继续去跑车,看到家里乱成一团,他一把将阿冬抱上了车,阿冬“姨”紧跟着上了车,守在阿冬身旁。

阿勇加大油门拼命开车,但车还没到医院,阿冬生了,是个儿子。

“幸亏有‘姨’。”阿冬事后对洪生说:“‘姨’什么都懂。”

“姨”给阿冬接生了儿子,“姨”也照顾了阿冬的月子,就在儿子三翻六坐九爬爬时,阿冬终于拿到了赴港“通行证”。

阿冬启程那天,“姨”张罗了一桌酒席,为阿冬母子饯行。

吃饭时,阿冬坐立不安,不时的往门口张望。

“还有谁要来?”洪生好奇的问:“家里人不都在坐了吗?”

“没谁,一个同学。”阿冬淡淡的说。

“我打电话告诉了他你今天要走。”阿夏说:“但是看样子,他应该不会来了。”

就在阿冬一家三口上了阿勇的出租车,奔赴机场之后,雷小兵气喘吁吁赶来了。

“我在电话里告诉了你,让你早一点。”阿夏说:“估计阿冬现在已经登机了。”

雷小兵扛起阿冬家那辆单车跑步下楼,飞上单车就往机场追,当然,他追不上阿冬了。

#

阿冬知道自己迟早要离婚,她知道自己嫁给洪生动机不纯,她相信洪生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离婚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意想不到。

初到香港那天,香港的繁荣是阿冬做梦也想不到的,到处都是商店和银行,到处都是如织的人流。

“找个事做很容易搞掂,养活自己也很容易搞掂。”洪生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自豪的告诉阿冬。

但是,当洪生带着阿冬在密集的楼群间的狭窄的街巷穿过,小心的护着阿冬和她怀里的孩子时,阿冬心里产生了一丝不适:这里的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就连头顶上的天空都不成片,全部被入云的楼群划分成了一条条的细线。

到了洪生家,阿冬更是受惊不小。

洪生家在一栋体量如庞然大物的建筑的正中间,他和姐姐一家四口合住,一个小小的两室一厅,房子是洪生父母留下的。

洪生姐姐的长子住厨房,小女儿住客厅,客厅还兼具餐厅和厨房,主卧是洪生姐姐和姐夫的,次卧是洪生的,一个只能安放一张一米多宽小床的房间,为了迎接阿冬和孩子的到来,房间的一角新置了一张婴儿床。

洪生姐姐见到阿冬,首先将她怀里的孩子抱了过去,说:“终于见到我的宝贝了。”

儿子认生,伸出双手朝阿冬怀里扑,阿冬赶快接住了儿子。

尽管洪生姐姐做了一桌子菜,而且是阿冬过去没有见识过的丰盛,但是阿冬却没有胃口。

晚上上了洪生那张窄窄的床,阿冬不让洪生碰她,她有个很好的借口:“赶了一天的路,太累了!”

洪生对阿冬仍然一如既往的好,他没有要求阿冬找事情做,他告诉阿冬:“我带你到股市转转。”

阿冬一到股市就着迷,洪生帮她迈入了股市的门槛。

阿冬每天都带着孩子往股市跑,谁也没有想到,不到一个月,她挣到了第一笔钱。

洪生姐姐提醒洪生说:“她挣到钱对我们来说不见得是好事哦,她会跑的。”

洪生委婉的对阿冬说:“姐姐操持一大家人的吃喝,很辛苦,得闲你帮帮她。”

阿冬一听心里就明白了,她不再往股市跑,她安心在家帮着姐姐打理家务,没事就翻翻报纸。

这天,阿冬盯着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出神,一家叫“皓明”的美容美发学院正在招聘学员,阿冬非常激动,心想:“这不就是冲我而来的吗?我最喜欢的不就是美容美发吗?而且我的年龄正在他们招收的年龄范围内。”

但是,再看下一个学员必备条件,阿冬被吓到了:学员必须能熟练的使用三个以上国家语言。

“不管怎么样,去报个名看看。”

阿冬到了“皓明”招聘现场,她又被吓到了,这哪里是报名,实际就是接受一排考官们的考试。

轮到阿冬了,她从容在考官们面前坐下。

考官们对阿冬提问全程使用的是粤语,阿冬丝毫不乱,对答如流,因为阿冬父亲祖籍是广东梅县,粤语一直是他们家的通用语。

“你能比较熟练的使用哪几个国家的语言?”一位考官向阿冬提问。

“我会中文,我的母语。”阿冬搬着手指头说:“我还会印尼语,我们家是从印尼回国的华侨,我们在家也讲印尼语。”

两名考官分别用中文和印尼语向阿冬提问,阿冬仍然对答如流。

“会中文、会印尼语,还有呢?”考官继续提问。

“没有了。”阿冬如实答道。

阿冬面前的考官们互相交流了一阵,一名考官告诉阿冬:“恭喜你成为‘皓明’的学员。”

“除了中文,印尼语,你的粤语不错,我们商量了一下,给予你特别通融。”这位考官补充说。

“皓明”的课程如同拨云见日,为阿冬对于美容美发的好奇和疑问指明了方向,老师们的授课,阿冬毫不费力就能融入心田,并且自如的呈现在作业中,她还能增之一分不过,减之一分恰当,老师们对阿冬极为赞赏,都说,当初“报名”时对阿冬的特别通融是正确的。

不到一年,阿冬从“皓明”的学员晋升成了“皓明”的讲师。

这天阿冬决定将她在心里存放了很久的问题向洪生挑明。

回到家,吃过晚饭,洪生姐姐正要收拾碗筷,阿冬站起来对洪生说:“我要离婚,这个家上无片天下无寸地。”

洪生没有作声,他知道阿冬迟早会提这个问题。

洪生姐姐放下手里的碗筷问:“这个家怎么上无片天下无寸地了?”

阿冬没有理会洪生姐姐,她回房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抱上儿子就要走。

“你可以走,儿子不能带走。”洪生姐姐说。

阿冬放下儿子,拿起自己的东西走了。

阿冬当时在深圳有“皓明”安排的讲课任务,她到了深圳。

这一天阿冬正在讲课,但她看见了洪生,洪生出现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他从教室外面看见阿冬正在讲课,没说什么,走了。

阿冬结束深圳的讲课回到香港,洪生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告诉阿冬,他同意离婚。

办完离婚手续,看着洪生离去的背影,阿冬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她是那么期盼这个背影,期盼这个背影将她带到香港,而今天,她却如此果断的看着这个背影离去。但是,阿冬心里并不轻松,反而十分沉重,为了离开这个将他带到香港的男人,她放弃了儿子。

这年清明,阿冬决定回一趟桂岺,她要回乡祭扫父亲。

正在排队准备领取登机牌时,排在阿冬后面的一个男子上来问阿冬:“可以帮我拿一件行李么?”

阿冬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他又是行李包又是电脑包的,而阿冬我只一个包,很轻松。

但是阿冬告诉男子说:“我有自己的行李要拿,对不起。”

凑巧的是,等阿冬登机后在她的位置上坐好,那个男子提着大包小包的朝阿冬走了过来。

“先占为王!”男子一边把他的行李举过头顶放进行李舱,一边对自己说,男子是阿冬的邻座。

当飞机在桂岺落地,阿冬走出机舱,看见一辆吉普车直接开进了停机坪,紧随在阿冬身后的阿冬的“邻座”指着吉普车问阿冬:“要不要顺便送送?”

阿冬告诉“邻座”:“我有车接。”

阿冬走出航站楼,迎面看见正冲她招手的阿勇,阿勇替阿冬将行李放进他的出租车上时,阿冬“邻座”的吉普车从旁边疾驶而过,“邻座”冲阿冬挥了挥手。

“她们怎么样?相处得还好吧?”

阿冬上了阿勇的出租车便问,她十分惦记家里的两位妈妈。

“他们准备结婚了。”

阿勇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她们第二春?”阿冬置疑道。

阿勇笑了,说:“我是说阿夏和雷小兵准备结婚了。”他又道:“两个长辈都不错,还是那样,喜欢站在走廊上,各看各的风景。”

“阿夏和雷小兵婚礼打算怎么办?怎么没有告诉我?”阿冬问。

“他们准备旅行结婚,也不远,就到雷小兵服役的冷州。”阿勇说:“雷小兵已经复员回桂岺了,他现在是桂岺汽车运输总站的调度,但是他说,冷州是他和阿夏感情的起点。”

祭扫完父亲,阿冬回到香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她的美容美发学习中。这天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喊她,说有她的电话。阿冬跑步过去拿起电话,对方刚“喂”了一声,阿冬知道是他,她飞机上的“邻座”。在飞机上“邻座”提议交换一下名片,阿冬给对方的是她“皓明”美容美发学院的名片。

“喂,是我。”

“我知道。”

“能请你吃个饭吗?”

“对不起,我没空。”

“忙什么呢?”

“我正准备参加东南亚美容美发大赛。”

第二天一早阿冬收到了一个花篮,里面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旗开得胜!

阿冬仔细看了落款,那里写着三个字:罗家友。

也许是收到了罗家友的祝福,阿冬出师顺利,她斩获了那一届东南亚美容美发大寨的亚军。

#

罗家友搬进阿冬的单间配套的出租房的时候,将“家友贸易公司”的牌子也挂到了阿冬的房门上。罗家友在他们的床前拉了一道帘子,将房间分成了两个区域,他称它们为“休息区”和“工作区”。

安顿好之后,罗家友对阿冬说:“欠你一个婚礼。”

阿冬却说:“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没有婚礼,那并不重要。”

阿冬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着罗家友,这种东西远比一个婚礼要牢靠,那就是她的独立。

他们拍拖时,有一天罗家友请阿冬吃饭,但是到了饭点,罗家友突然打电话给阿冬说他临时有事要爽约了。

罗家友忙完了他的事,再打电话给阿冬,问阿冬在哪里?

阿冬告诉他:“我就在我们约定的地方。”

罗家友问:“我不是说我有事不去了你干吗还去?”

阿冬说,“你不来了我就不吃饭了吗?”

罗家友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给你买单。”

阿冬说:“你不用来了,我自己买了单马上就要走了,我还有事。”

罗家友于阿冬,如同水和油,水一个劲的想要浸润油的领地,结果却将油高高抬起,他不得不仰望她。

罗家友曾经是广东梅县贫困地区的一位农家子弟,因为发愤,他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关于自己的过往,他曾经向阿冬坦言,他在桂岺也有过一段婚姻,有过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而他的这段婚姻无疾而终的原因却很老套。因为长期在香港经商,罗家友听闻他的妻子有了相好。一天深夜,罗家友从香港回到桂岺,却敲不开家里的房门,他突然想到了他听到的传闻,他不再敲门,而是到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便与妻子和平分手。

而罗家友之所以吸引阿冬,是他有一口流利的英语,说英语时罗家友在阿冬眼里,他的世界神秘而广阔。

那次阿冬和罗家友在飞机上相遇,她不知道罗家友是不是故意,他与空姐交流都用英语,而英语,是阿冬非常期望能够掌握却没能掌握的语言。

中学学习的所有课程,阿冬成绩最好的就是英语,所有任课老师中,阿冬与英语老师交流最多。与洪生结婚后,来到香港之前,阿冬有一次在街头被英语老师大声喊住,英语老师隔着人群大声问她:“你现在在干什么?”

“准备去香港。”阿冬大声回答。

“赶快学英语!”英语老师大声叮嘱她。

但是阿冬当时并没将老师的话当真。

进入“皓明”后,阿冬才后悔:“要是懂英语,我当初考试就用不着他们通融了,现在的业务,也就不会只限于中文地区。”

阿冬甚至还在心里埋怨过父亲:“其实父亲当时不仅要告诉我们:一定要出去!他更应该告诉我们:要好好读书,特别是要学好外语。”

罗家友虽然没有给阿冬一个热闹的婚礼,但他对阿冬许说:“我要为我们挣一套大房子,big house!”

阿冬毫不含糊:“房子得在九肚山。”

“不谋而合。”罗家友答道。

这天罗家友要跑一趟日本,他要谈一桩生意,他邀请阿冬同行。

“谈完生意,顺便陪你游游日本。”罗家友盛情邀约。

“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们各忙各的,好吧。”阿冬说。

阿冬拒绝跟随罗家友前往日本,是因为她等待已久的机会来了,出道不久的影视明星西妮准备登上《窈女》杂志封面,她慕阿冬东南亚美容美发大赛亚军之名,邀请阿冬担任她的发型及化妆。

阿冬早就按捺不住了,她找了很多西妮的图片潜心琢磨。出工这天,她带着工具箱,身着职业服,早早就到达了拍摄点。

西妮进来时,还是令阿冬有些措手不及,西妮本人很美,将阿冬惊艳到了。

阿冬镇定下来。西妮的美仍在阿冬的考虑范围内:冷艳。她的不足,阿冬也预判准确:稍缺自信。阿冬按照事先的准备,让西妮的眼睛略带锋芒,并且稍稍为西妮画出一点眉峰,增加她的气场。西妮一看镜子中的自己,美出了新高度,而且正是她想要的样子。

这天阿冬收到了两本崭新的《窈女》杂志,打开扉页,她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在“发型及化妆”后面。

阿冬合上杂志,看着封面上的透着王者之气西妮,动情的说:“继续!落力!”

罗家友从日本回来了,他一把抱住阿冬,然后放开,兴奋的对阿冬说:“我们九肚山的房子有着落了。”

“这么快?哪来的钱?”阿冬问。

“我要回桂岺了,回桂岺拓展公司的经营范围。”罗家友盯着阿冬说:“我拿到了三凌中巴整装进口销售代理合同,代理地区是桂岺。”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罗家友满腔热情的看着阿冬说。

阿冬没有回答,她将《窈女》杂志拿到罗家友面前,先让罗家友看了封面,再翻开扉页,指着印着她名字的地方说:“我刚刚打开局面。”

“你知道的,我用了多少年多不容易才来到香港。”阿冬说:“现在我还真不能回去。”

“内地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在‘改’、‘开’、‘搞’,就是‘改革’、‘开放’、‘搞活’,内地经济发展很快,你回去走走就有感觉了,我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罗家友说。

“这样行不行,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我的妹夫。”阿冬真诚的看着罗家友说:“他叫雷小兵。”

#

阿冬回到家里没有开灯,她在“工作区”的一张办公桌前坐下来。

阿冬拒绝了车送,她是从红馆一路步行回家的,她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梦,她不想从这个梦里醒来,她想让这个梦继续。

坐在黑暗中的阿冬,眼里全是刚才红馆演唱会的场景,她受邀担任三位艺人的发型及化妆,后台很繁忙,前台很热闹,但阿冬却若处无人之境,她专注而投入,忙而不乱,逐一完成了她的工作。

几次工作间隙,阿冬从后台往前台打量,她非常兴奋的发现,那些几乎要将场馆掀翻的观众所表达的,不正是正是她心头的喜悦吗?

罗家友突然开门进来并摁亮了灯,他和阿冬互相吓到了对方。

“怎么不开灯?”罗家友问。

“我在做梦,一个场面很大的美梦。”阿冬说。

罗家友看着阿冬身上的没有来得及换下职业服和手边的工具箱,问:“接演唱会了?”

“是的,刚收工。”阿冬说。

“我也接到了一单生意。”罗家友拉过来一把椅子,在阿冬旁边坐下,从包里拿出来一包东西,放到桌子上打开,说:“这个你应该认得。”

“这不是阿夏她们皮件厂的表带嘛!”阿冬说。

“这是雷小兵给我牵的线,让我给这些表带找市场。”罗家友说。

“你揽的不是生意,是包袱。”阿冬提醒罗家友说:“阿夏她们皮件厂的产品一直没有销路。”

“亲爱的,你看好了,我会将包袱变成财富。”罗家友说:“我在厂里看了表带的生产,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最好的人工,雷小兵也讲了,这表带只是款式差一点,不够时尚。”

“你打算怎么做?”阿冬问。

“用内地人的说法,就是两条腿走路。。”罗家友说:“一方面想办法给表带找市场,另一方面着手收购皮件厂,我要将表带做成高端产品,做成名表的绝配。”

罗家友盯上了红木,让他盯上红木的人是雷小兵。

雷小兵的一位战友生活在中越边境,复员回乡后跟着父辈做起了越南红木生意,如今成了红木行家。

“给他一块红木,他能看出红木的树龄。”雷小兵告诉罗家友:“给他一件红木家具的照片,他能说出这套红木家具全套的制式。”

雷小兵还告诉罗家友,如果有人想在一件红木家具里掺杂使假,他一眼就能看出那块假红木。曾经有朋友想买下一套红木家具,只给他看了一张这套家具的照片,他就告诉朋友别出手,说:“色泽不亮,发暗,并非上乘红木。”

“如此神奇之人,我得会会他。”罗家友说。

罗家友给自己腾出了一周的时间,拉着雷小兵就往中越边境跑。

从中越边境一回来,他跟阿冬感叹道:“想不到这段边境竟然造就了如此多的红木商人。”

“你心动了?”阿冬问。

“不可再生的资源,名贵树种,进来之后价格是原来的好几十倍,所以人们趋之若鹜。”罗家友说。

“低进高出,很诱人!”阿冬说。

“风险也很高,就算是再厉害的行家也有看走眼的,开料时才发现问题的数不胜数。”罗家友说。

“雷小兵的那位战友怎么样?”阿冬问。

“这一趟,他主要带我们熟悉市场。”罗家友说:“他带我们到了越南,带我们到了越南、老挝、缅甸交界地带,看红木的生长地,带我们到了越南的港口,看红木堆场,那些地带的公交车很有意思,除了车头有几个固定座位,其它地方都没有固定座椅,全是很矮的小板凳,我们坐在小板凳上随着公交车在泥地里颠簸,非常险,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翻跟斗。”

“走马观花。”阿冬说。

“雾里看花。”罗家友说。

“再看看?”阿冬说。

“得再看看!”罗家友说。

罗家友拉着雷小兵和他一起,逮着时间就往中越边境跑。“再看”了大半年,他决定“入行”。

罗家友向阿冬“汇报”他的经营三策略。

“第一,我们成不了行家我们可以请行家。”罗家友说:“这一点雷小兵已经和他的战友谈妥,他的战友答应做我们的首席顾问。”

“第二,我们只做订单决不囤货,以稳为主。”罗家友说:“拿到订单了我们就去进货。”

“第三,我们将质量关口前移,每笔订单由雷小兵和我们的首席顾问到越南进货。”罗家友说:“我们不能等在这边验货,那样会很被动。”

“我希望我能帮你做成第一笔订单。”阿冬欣喜的看着罗家友说:“西妮刚刚买了一套公寓,她希望找到最好的红木。”

罗家友没有露面。在“三凌中巴整装进口桂岺销售代理”的挂牌仪式上,出面的是雷小兵。迎来送往的人是雷小兵,代表公司致辞的人也是雷小兵。

罗家友在香港,他和阿冬难得在一起喝茶。

“为什么是雷小兵?”阿冬问罗家友。

“第一次和他提起三凌时,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柴油车,动力好,中巴车里的王者!”罗家友说:“当时我心里想:就是他了。”

“我不懂车,从一个外行的眼里来看,三凌中巴在桂岺这样一个小城能销得动吗?”阿冬问。

“雷小兵就给我提了两个方案。”罗家友说:“一个是关于三凌中巴参加桂岺房车展的方案,还有一个是组建我们自己的三凌中巴车队,以‘运’代售,以‘租’代售的方案。”

“是你需要的吗?”阿冬问。

“他想到我前头了。”罗家友说:“怎么扩大我们代理的汽车的品牌影响力,寻找潜在客户,怎么营利养活自己,他都想到了。”

“很高兴他能帮到你!”阿冬举起茶杯向罗家友致意。

“我十分幸运,得到一个好帮手。”罗家友说:“但是我更佩服你妹妹阿夏,她很有眼光!”罗家友也举起茶杯向阿冬致意。

阿冬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将一口茶吐了出来。

“有什么不对吗?我说阿夏很有眼光。”罗家友很奇怪的看着阿冬问。

“确实有些不对。”阿冬站起来对罗家友说:“不过,你得等等我。”

阿冬离开茶桌,走出茶楼,看到旁边的一家药店,她走了进去,问店员:“有没有验孕棒?”并且她说要借药店的卫生间一用。

阿冬拿着验孕结果回到茶桌边,将它放到罗家友面前,说:“看,蓝色的。”

罗家友不明白他面前的是什么东西,问:“蓝色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得送给我一台车了。”阿冬含着笑意说。

“怎么突然想到要车了?你想要一台什么车?”罗家友疑惑的看着阿冬问。

“我想应该是一台婴儿车吧。”阿冬笑了起来。

罗家友又看了看桌子的验孕棒,又看了看一脸笑意的阿冬,突然站起来举起双拳高兴的低声叫道:“I am a Iucky country boy!”

#

罗家友给他们女儿取名叫艾米。

“我的心思,我想你应该懂。”罗家友执手阿冬,看着襁褓中珠圆玉润的女儿说。

“我想我明白。”阿冬说。

带着刚刚出生的艾米从医院回到家里,阿冬给艾米请了一个菲佣。

罗家友已经兑现了他对阿冬的承诺,在九肚山买下了一套公寓,并且将阿冬的母亲从桂岺接到了香港。

“姨”仍在桂岺,她跟着阿夏住进了雷小兵买的复式楼。

阿冬这边,她请来的菲佣话锋很健,家里整天都能听到她的菲音英语,阿冬则在中文,印尼语,粤语之间转换,罗家友中文,英语,粤语一齐出动,艾米在复杂的语言环境里迅速生长。

有一天,半懂事不懂事的艾米问了阿冬一个问题,用的是粤语。

“点解我有两个外婆?”

阿冬吃了一惊,冷静片刻,她告诉艾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罗家友告诉艾米:“这是历史问题,等你懂得什么是历史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这一年春节,阿冬和罗家友带着艾米回到桂岺,陪“姨”过节。

那天早上,阿冬给艾米买回来一碗米粉,让“姨”喂艾米。

艾米的小手指不停的指向碗里的油炸花生米,阿冬用印尼语提醒“姨”说:“太热,少给她吃些。”

艾米一听急了,她拽着外婆的衣角,用英语恳求外婆:“上楼。”

外婆听不懂,但一旁的罗家友笑了,他拉着阿冬出了门。

“艾米懂得避开我们了。”罗家友笑着说。

“我知道。”阿冬也笑了。

“有些事情得让她犯错,我们不能帮她把所有问题都屏蔽掉。”罗家友拉着阿冬逛街去了。

第二天艾米果然咽痛感冒了,她有气无力的依在阿冬怀里,什么也不想吃。

“上火了吧。”阿冬对怀里的艾米说。

罗家友没有责备艾米,他逗弄艾米道:“You are poor!”

艾米将自己往阿冬怀里埋得更深了。

艾米上小学了,除了学校的课,阿冬还给艾米上她喜欢的校外课,芭蕾、绘画、钢琴,阿冬很高兴的看到,艾米就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小鸟,每天在她的不同学习点愉快的飞来飞去。

艾米刚上二年级的一个周末,阿冬突发奇想,决定带艾米去旁听香港法院庭审。

让阿冬没想到的是,艾米很有兴致,走进法庭,她拉着阿冬到前排坐下。

法官、律师们的假发、黑袍,让艾米肃然起敬,律师的激烈的辩论,让艾米的小脸激动得通红,他们的慷慨陈词,更令小艾米满脸敬佩。

从法院出来,艾米用英语告诉阿冬:“我要当律师。”知道母亲听不太明白,艾米又用中文说了一遍:“长大了我要当律师!”

回到家,艾米从她的绘画包里掏出纸笔,认真的画了起来,没多久她就画好了,阿冬看到,女儿画的是一个小女孩,头戴假发,身穿黑袍。

那天罗家友回家时,艾米已经睡了。

阿冬把罗家友悄悄拉到艾米的房间,给他看艾米的画。

罗家友看了看画,又看了看熟睡中的艾米,他与阿冬相视而嘻。

“带她去旁听庭审了?”罗家友问。

“是的。”阿冬说。

“给她贴到墙上,就贴在她的房间里。”罗家友指着画说。

艾米上小学三年级时,突然对乒乓球产生了兴趣。

有一天,她郑重其事的用中文告诉阿冬:“我想学打乒乓球,我想参加比赛。”

阿冬想,她得跟罗家友商量,罗家友总是有更好的办法。

果然,罗家友说:“这得从长计议。”

罗家友想了想说:“我们送她回桂岺去学,给她请个好教练,一对一的学,要学就让她学得有模有样。”

艾米三年级的所有假期,成了桂岺乒乓球之旅。雷小兵在阁楼上专门立了一张乒乓球桌,艾米不学球时,他成了艾米的陪练。阿夏担负起了接送艾米学球的任务。

每当看到艾米投入而又专注,眼睛紧盯着球,头和身体跟着乒乓球的“嗑”“嗑”声来回的有节奏的律动,阿冬总是特别欣慰。

艾米第一次参加学校的乒乓球比赛时,罗家友和阿冬都到场观赛。那天是星期天,比赛持续了一个上午,阿冬和罗家友在观众席里激动了一个上午,艾米最终获得了全校女生的第三名。

艾米上四年级时,给罗家友和阿冬出了一道难题。不过确切的说,这道难题是罗家友和阿冬亲手筹划的。

艾米考上了澳大利亚同文女中,这也是罗家友和阿冬自艾米上小学时起呵护和盼望的结果,但是,当录取通知确切的拿在手上,阿冬兴奋和喜悦的同时,发现难题也摆在了她的眼前。

“让她一个人去吗?地球的另一边?”阿冬问。

“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让她离开我的视线。”罗家友说。

“过两年入学,她也才十二岁。”阿冬说。

“确实,她还太小。”罗家友说。

“她还离不开我们的照顾。”阿冬说。

“相像一下,艾米会有多么不习惯,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在都是老外的地方。”罗家友说。

“艾米的感受是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我们是她的父母。”阿冬说。

“真是道难题。”罗家友说。

又到了周末,周末通常是阿冬带着艾米看望母亲的日子。

这次,从来不对阿冬提任何要求的母亲,对阿冬提了一个要求:“陪我回印尼去看看。”

阿冬心里一惊:母亲怎么提这件事了?

但同时阿冬也很好奇:那个让父亲至死都没有放下的地方,那个母亲和“姨”出生和出嫁的地方,那个孕育了哥哥姐姐们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

#

艾米入学的日子转眼就要到来,在举家前往澳大利亚之前,阿冬和罗家友带着艾米回到了桂岺,为的是向“姨”辞行。

“姨”非常感慨,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姨”坐在餐桌边等着阿冬下楼来吃早餐。看见阿冬下楼,“姨”用印尼语问阿冬:“这次你们‘出去’的地方更远了,要不要去告诉你爸一声?”

正在一边吃早餐的阿夏说:“是啊,爸当时只是希望我们能到香港,谁知道现在你又要离开香港,移民澳洲。”

阿冬让阿夏去叫雷小兵开车,她说:“就我们三人去。”

阿夏立即同意,她和阿冬上了雷小兵的车。

“听姐夫说,促使你们做出移民决定的是妈妈,是香港妈妈,是她要求回印尼看看的。”雷小兵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阿冬问。

“是的。原来我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在那个时候提出要我陪她回印尼走走,回来之后我才想明白,妈妈绕这么一大圈,是要告诉我:树挪死,人挪活。”阿冬说。

“为什么这样说呢?”阿夏问。

“爸一直后悔,说他当年回国是错误的,但是,现在你再到印尼去看看,他们发展没有我们快,爸就算是活着,也不会想再回去的。”阿冬说。

“怎么见得呢?”雷小兵问。

“印尼街头还有卖散烟的,一根一根的卖。”阿冬说:“我记得小时候,阿勇哥没钱,抽烟一根一根的买,现在我们哪里还有卖散烟的,阿勇哥的烟都是一条条的。”

“姐,你都见到了我们家哪些人?他们怎么样?”阿夏问。

“我见到了两个姑妈,一个叔叔,他们过得都不差,但我感觉他们就像生活在我们的八十年代。”阿冬说:“要知道,爸刚刚回来时,给他们写信,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是姑妈和叔叔他们给我们寄外汇,而且一寄就是好多年。”

“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雷小兵问。

“妈妈保留着他们的来信,还有互联网帮了大忙,我按着信上的线索上网查,竟然能查到,我试着联系,竟然也联系上了。”阿冬说。

趁着雷小兵在路边停车的时间,阿冬和阿夏在路边灌木丛里采了一把野蔷薇,扎成了花束。

阿冬有些不认识前往父亲墓地的小路了,但雷小兵记得很清楚。跟随雷小兵找到父亲的墓地,阿冬将花轻轻放在了父亲的墓碑前。

“爸,我和阿冬姐、小兵来看你了。”阿夏低声说。

“爸,我要去澳洲了。”阿冬说。

“澳洲很远,爸,你可能做梦也想不到,我们家的人会跑那么远。”阿夏说。

“是妈妈帮我下的决心,我和妈妈回了一趟印尼。”阿冬没有看阿夏和雷小兵,而是继续看着墓碑说:“你的毛巾厂还在,不过现存不是毛巾厂了,是一所幼儿园。”

阿夏看了一眼阿冬,又转向父亲的墓碑说:“姑妈和叔叔他们都好,你放心。”

“可惜的是我没见到妈妈和‘姨’家里的人,联系不上。”阿冬看了一眼阿夏又继续对着父亲的墓碑感叹:“他们就像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爸,我现在终于叫你爸了,我和阿夏每年都会来您,您放心。”雷小兵没有看阿冬和阿夏,也没有看墓碑,他仿佛是在告慰天上的父亲。

从墓地出来,阿冬和阿夏回到了雷小兵的车上,雷小兵调转车头,往回开。

“姐,刚才你说的‘毛巾厂’是怎么回事?”阿夏还没坐稳便好奇的问。

“其实哥哥姐姐他们都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不知道。”阿冬说:“他们说我们两人小,又生在国内,过去的事情,尽量少跟我们讲,不知道为好。”

“父亲不是司机吗?难道开过工厂?”阿夏问。

阿冬告诉阿夏和雷小兵:“父亲最初是在朋友的毛巾厂做朋友的帮手,直到持有了毛巾厂的股份,他才和母亲结婚,他说要给母亲安稳的生活,父亲和母亲结婚是父母之命,而‘姨’当时是毛巾厂最漂亮的女工。”

“怪不得总是听妈妈说:机器一响他们就睡觉,机器一停他们就醒来。原来毛巾厂的机器声是哥哥姐姐他们的摇篮曲啊。”阿夏兴奋的说。

“在我们两人出生的前几年,父亲决定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他把毛巾厂的股份全部卖了,换成了金条。”阿冬继续说:“但是,金条当时是带不出印尼的,父亲就把金条全部托给他的朋友保管。父亲回国后,他的朋友征得父亲的同意,把金条全部换成了劳力士,我们缺钱的时候,他的朋友就给我们寄一块表,父亲再将表托人卖掉,换成钱。”

“我想,我总算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顽固的要我们‘出去’。”阿夏说。

“我想他当初回来,是希望或大或小能为自己的祖国有所贡献的,但是,除了从湛江开回来那批汽车,他没有什么值得说的。”阿冬说。

“非常遗憾!”雷小兵感叹了一声:“是人就会有遗憾,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尽量忘记吧。”

阿冬看了看坐在副驾上的阿夏和正开车的雷小兵的背影,不动声色的说:“我们不得不这样,忘掉遗憾,向前看。”

汽车回到小区,雷小兵去车库停车,阿冬和阿夏下了车慢慢往家里走。

小区的路转了一个弯,再上一个小坡就到家了。

阿冬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阿夏说:“你们只能生一个,你得抓紧,不小了。”

“不是我,是他,雷小兵。”阿夏说。

“他有什么问题?”阿冬着急的问。

“结婚的时候他就提了一个条件。”阿夏说:“不要孩子。”

#

天气越来越冷,阿冬心里却越来越热。

阿冬刚刚结束了一场纵横澳大利亚的火车旅行,火车从悉尼出发,从东海岸至西海岸横跨整个澳大利亚。

回到墨尔本,回到家,阿冬对在家里等着她回来的罗家友感叹:“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广袤,不经历这趟火车旅行,这片土地的广袤是我无法相像的。”

同一趟列车的旅行伙伴和美食,也让阿冬很有好感,旅行伙伴友善,温文尔雅,美食精制,口味奇特,都让阿冬心生喜欢。

但是,最让阿冬感慨的,是旅行途中见到的有袋动物。

“为了保护后代,它们竟然能进化成这般模样。”

阿冬心想:其实有袋动物就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我们不仅要有“育儿袋”,而且还要将我们的“育儿袋”织得更牢靠一些。

阿冬觉得,她应该与罗家友商量商量:“我们得再经营些什么?”

罗家友之前的所有生意已经关停,只留下了皮件厂,皮件厂留给了雷小兵,由雷小兵自主经营。

阿冬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向罗家友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罗家友告诉阿冬:“去上课,去听听讲座。”

罗家友拿出他收到的一叠邀请涵递给阿冬,是各种关于资金管理和税法知识的讲座。

“我能听懂吗?”阿冬问。

“能,通俗易懂。”罗家友说:“我不介意多等一些时间,你慢慢听课。”

但是阿冬没有让罗家友等得太久,她心里便有了打算。

“民宿,我们做一家民宿行么?”

“你怎么考虑的?”

“墨尔本是全世界有名的旅游城市,每天都吸引着很多游客,旅游城市吃旅游饭,不对吗?”

“我补充一点,除了旅游,它还举办世界上很著名的体育赛事,赛车和网球,每年都吸引很多游客,在我们家就能看到不完处的网球公园,著名的澳网就在那里举行。”

“我再补充一点,墨尔本还是全球宜居城市,投资房产也很有价值。我们投资民宿,是跨界,既是投资旅游,又是投资地产。”阿冬将她从讲座上听来的“跨界”也搬了出来。

“我说个老词,这叫一石二鸟。”罗家友看着阿冬开心的笑了。

阿冬很高兴自己能和罗家须想到一起,他们决定将他们的打算向前推进一步,寻找合适的房产。

阿冬率先看中了一处房产,房子滨海,她拿着报纸给罗家友看,说:“这处房子很符合我印象中的墨尔本,我如果是个外来客,来到墨尔本,就想住这样的房子。”

罗家友仔细看了报纸,这是一处即将拍卖的房产,但拍卖时间尚未公布。

这天阿冬正在瑜伽会所学习瑜伽,罗家友突然打来电话。

“我刚刚看到报纸,那处房产马上就要开拍。”

阿冬顾不上换衣服了,她让罗家友马上开车来接她。

到了拍卖会场,下车时,阿冬叮嘱罗家友说:“志在必得!”

罗家友一本正经的答道:“志在必得。”

开拍后,罗家友举着牌子一直不放,拍卖会场的人都看着他,而他最终成了这处房产的买家。

履行付款手续时,罗家友和阿冬突然大笑起来,他们出门太匆忙,什么都没带。

工作人员也大笑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交易,他们提供上门服务。

在工作人员的陪送之下,罗家友和阿冬回到家,取出银行卡,完成了这桩买卖。

这天艾米从学校回来了,但她面有难色,她回到自己房间,双手枕着自己的下巴趴在书桌上发愁。

“你在这里做什么?”罗家友走进女儿的房间问。

艾米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不发一语。

“你这是怎么了?”罗家友问:“为什么这么垂头丧气?”

“我不想参加,学校马上就要举办舞会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舞伴,我不想参加。”艾米终于抬起头来皱着眉看着她父亲说。

罗家友笑了:“你会参加的,每个人对新事物开始总是有点害怕,可你会找到舞伴,你会参加的。”

一连几天,艾米回家都愁眉不展。

“需不需要老爸出手?”罗家友故意捥起袖子问艾米。

“这是我的第一次舞会,学校要求所有的事情我们必须自己完成。”艾米说。

这天艾米回家时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兴高采烈的跑进她的房间,打开衣柜,一件一件的挑选挂在里面的她的服饰。

“找到舞伴了?”罗家友跟在女儿身后问。

“找到了。”艾米爽快的答道。

“什么样的男孩这么幸运?”罗家友问。

“一个捷克男生,同文男中的。”艾米答道。

艾米找出一件连衣裙,连同衣架一起举着问她的父亲:“这件做舞会的礼服行吗?”

罗家友十分肯定的告诉她的女儿:“真有眼光!”

舞会举办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艾米穿上了她心仪的礼服,跑到了阿冬的梳妆台前,认真的化起妆来。

艾米化好妆站起来时,阿冬吃了一惊,关于化妆,阿冬从未教过艾米,特别是那些要点,阿冬从未讲过,但艾米不仅要点掌握得很好,而且她的妆化得似有若无,非常得体。

“我平时并没教过你,你怎么学会的?”

“你每天都化妆,这不是教啊?”艾米说:“我不能迟到,我不能让别人等我。”

就在艾米出门的那一刹那,阿冬突然回过神来,她想到刚刚女儿站起来时她看到的包裹在那件漂亮的礼服里面的女儿的势如破竹的身体,她在心里感叹:女儿长大了,而且长势良好。

十一 #

阿冬是眼睁睁的看着“姨”走的。

接到阿夏的电话,得知“姨”因脑溢血住进了医院,阿冬马上登上的飞机,飞机在万米高空急速飞行了十二个小时,阿冬一到桂岺,就直奔医院。

阿冬首先看见的是焦急的守候在病房外走廊里的阿夏和阿勇,然后她获准进入病房,目光落到了病床上的“姨”的脸上,“姨”正在熟睡,对那些围绕着她忙忙碌碌的医护人员,她毫无知觉。

阿冬轻轻的走出病房,在阿夏和阿勇旁边坐下。

“昨天送到医院时她还没有完全昏迷,她还是清醒的,我们安慰她说:去叫医生了,医生马上就来救你!她才放心的昏睡过去。”阿夏告诉阿冬。

“放弃抢救!”阿冬说。

“你说什么?”阿夏和阿勇一起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让她走!”阿冬说。

“我们不能骗她!”阿夏说:“说好了要救她的。”

“她已经九十高龄了,别让她受苦,让她体面的走。”阿冬坚定的说:“你们再好好想想。”

阿夏和阿勇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三个人一时无语,走廊上变得异常的宁静。

阿冬想到了她的母亲,母亲临走前,阿冬从澳大利亚赶回了香港。

想到母亲一直以来对“姨”的依赖,阿冬凑在母亲耳边小声的问:“要不要‘姨’从桂岺过来看看你?”

母亲没有睁开眼睛,而是闭着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

阿冬没有违拗母亲,她一直安静的陪在母亲身边,母亲走的时候非常平静。

“顺其自然吧,我们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阿冬打破了沉默。

阿勇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往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走了回来。

“我去跟医生谈谈。”阿勇鼓起勇气说。

阿夏也站了起来,说:“我和你一起去。”

放弃抢救之后不到半天,在阿冬、阿夏和阿勇的注视之下,病床上的那位老人走了。

当天晚上,雷小兵家里聚满了人,“姨”的灵堂就设家里。

让阿冬没有想到的是,哥哥姐姐们无一例外的都从“外面”赶回来了,但是,唯独不见阿夏。

阿冬楼上楼下的找了一遍,不见。

雷小兵告诉阿冬说:“在你‘姨’的房间里。”

阿冬走到她“姨”的房门口,说了一声:“我进来了。”

阿冬推开门,看见阿夏只开了台灯,台灯的光,照在床头柜上放着的相框里的“姨”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上,阿夏坐在床边,她处在阴影里,阿冬看不清她在整理什么东西,阿冬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看着阴影里的阿夏。

“她是个多爱整洁的人,她的东西收拾得是这样的井井有条。”阿夏说。

“哥哥姐姐他们都回来了。”阿冬说。

“从小我们家就以干净出名,家里的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我们从小穿的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阿夏说。

“我说哥哥姐姐他们一个都不少,全都回来了,他们回来是为了送她最后一程。”阿冬说。

“她不在乎,她从来都不在乎、不在意、不争。”阿夏说。

“我儿子也要回来,他明天到,他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让他回来送送她。”阿冬说。

“哦!”阿夏停止了整理,抬头看着阿冬问:“他怎么样?”

“结婚了!他娶的是泰国华人,大他三岁。”阿冬说。

“你带着他离开桂岺,去香港的时候,雷小兵去追过你,骑着单车去追的,没追上。”阿夏又开始整理她手上的东西。

阿冬看着阿夏,没说话。

“有时我心里都多多少少有点不平衡。”阿夏又停了下来,看着阿冬说:“但是她,从来都没有半句抱怨,从来都没有。”

阿冬“姨”出殡的时候,送行的队伍很长,阿勇捧着他母亲的遗像走在最前面,阿冬搂着她儿子,走在他们家的兄弟姐妹当中,再后面就是阿冬他们家的华侨朋友。

长长的送行队伍引起了路人驻足观看,他们中有熟知阿冬家情况的,他们议论道:

“是阿冬家的‘小妈’走了,她真不容易,活到了九十岁。”

“他们从印尼回来的那批‘侨一代’都走了,阿冬‘小妈’是最后一个。”

十二 #

英语一直是阿冬心中的痛。

五十五岁生日这天,阿冬决定治愈自己,她给自己送了一份生日大礼——将自己送进了英语课堂。

阿冬学英语的动力来自艾米,艾米大学进入的专业是哲学、法学。

“我是看着她每天啃像砖头一样的英语专业书,把她的双学位啃下来的。”阿冬非常感慨。

艾米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律政部工作,她每天仍然啃像砖头一样的英语专业书籍,最终将“澳洲挂牌律师证书”啃了下来。

艾米获颁“澳洲挂牌律师证书”那天,颁证官员都由衷的给予艾米亲切的祝贺。

阿冬非常激动,她在朋友圈里发了女儿获颁证书时的照片并写道:

寒窗苦读十七载,

守住初心永不改,

公平公正刻于心,

无私无畏勇向前。

“我是她的见证人,我是看着她在小学二年级时就立下了志向,并且一直朝着自己的志向奔赴的。”

阿冬想到了她离开桂岺之前,英语老师在街头对她的喊话:“赶快学英语。”

阿冬也想到了自己当时萌动的初心和未能付诸行动的遗憾。

阿冬学英语的动力也来自罗家友。

罗家友看英文报纸,英文电视,关心他关心的政坛大事,遇到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一个人拍案叫绝。

他一个人听古典音乐,英文歌曲,经常听到一个人坐在他的音响室的沙发上流泪。

阿冬觉得,罗家友获得的资讯与她是完全不同的,罗家友比她更接地气。

而罗家友的知音就是他们的女儿艾米,每当他们话题投机时,很自然的就转入“英语频道”,而阿冬只能望洋兴叹。

英语学习的第一节课,阿冬心里就翻起的一阵小波浪。

老师首先让学生们介绍自己:你是哪里人?

阿冬在心里问自己:我该怎么介绍呢?我的祖籍是中国广东梅县,父母来自印尼,而我出生在中国,出嫁到了香港,现在定居澳洲。

阿冬想了想,用她懂得不多的英语说道:“I am Chinese!”

让她没想到的是,同学们向她投来羡慕的眼光。

老师的教学方式也与阿冬中学时的英语课完全不同,老师不讲音标,也不讲语法,而是从一个个单词入手,让同学们上台,讲述自己与所学单词的关联。

在所学的单词中,阿冬最喜欢的单词是“支票”。

那天上台她是这样讲述的:“我喜欢支票,它便捷、安全,方便我们进行商业交易,工资支付等等。”

一年多的课堂学习之后,阿冬和同学们被安排到了一家眼科医院做志愿者。

眼科医院首先为阿冬和同学们举办了迎新活动,然后发布了“告患者书”,希望患者支持并尊重志愿者的工作。

被需要和被接纳,让阿冬感到十分温暖,她更愿意去付出去回馈。

阿冬陪患者散步,给他们送水,代他们与医生、护士沟通,有的患者很能说,阿冬就耐心的倾听,有的患者很脆弱,阿冬就安抚他们,为他们加油打气。

“做志愿者是对英语听和说的最好训练。”阿冬告诉罗家友。

“不错,而且是在最真实的语言环境当中。”罗家友回答。

这天晚饭时间艾米又回家来了,自从在律政部工作以后,每当领到工资,她都要回家一趟,她从她的工资中,拿出一小部分给阿冬和罗家友。

每次阿冬总是用粤语说:“我们有钱,不用你给。”

艾米也总是用粤语回答:“一点点,给你们饮茶、吃早餐。”

一家人吃过晚餐,喝过茶,艾米准备走时,她欲言又止。

艾米看了阿冬一眼,转换到“英语频道”跟罗家友说了几句话,然后她用粤语问阿冬:“识听么?”

阿冬拉长声音回答道:“识——听——!”

阿冬用中文一板一眼的“翻译”女儿的刚才的话道:“我女儿说她有男朋友了,是她的高尔夫球教练,澳洲本地人!”

阿冬将艾米拉入怀中,贴着女儿的脸道:“I am so happy for you!”

尾声 #

圣诞节快要到来时,阿夏看到阿冬发了两条朋友圈。

一条是“湄南河之夜”:

湄南河的灯光夜景灯火辉煌,阿冬身着夏装,站在一棵全是漂亮的太阳帽做成的圣诞树下。

一条是“孙儿戏水”:

在一处住宅的后院,石径小路蜿蜒,绿树成荫,两根水胶管被挂到一棵香蕉树上,从上面洒下水来,香蕉树下,一个充气小水池边,一个懵懂的孩童正在玩水,院子里的游泳池里,一个桀骜少年双手抱头躺在一只气垫上,正在漂移,阿冬的儿子刚从水里钻出来,正兴奋的用双手摸去脸上的水花,罗家友穿一身短装,赤着双脚,忙着给孩子们送充足了气的水上动物玩偶。

“跑到泰国去了?”阿夏微信问道。

“是的,陪两个孙儿来过圣诞节,看望他们的外公外婆。”阿冬回道。

“什么时候带孙儿回来看看。”阿夏说。

“会的,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阿冬说。